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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找了个“四海春”的馆子坐了,不多时就上了一桌好菜,陈惇只见这北方的菜系,大都大盘子大碗,看着不说琳琅满目,总有一种我把钱吃回来的满足感。
张四维见他若有所思,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哈哈一笑道:“你是江浙人,来北方怕是不习惯吧。”
“吃得上没什么不习惯的,江浙人不常吃杂碎、肝肠之类的,但我没问题,”陈惇徒手拿起一个大饼,道:“就是以前一直习惯早上吃一笼灌汤包,在京城没找到。”
“崇文门外便有一家苏氏早点的,”张四维笑道:“大师傅就是苏州本地人。”
“酥皮烂馅的糕点也吃得,硬邦邦的馒头也啃得,无可无不可,”陈惇也一笑,指着盘中的烧鱼,道:“这鱼烧得好,江浙反而无此风味。”
两人聊起来倒是挺投机,作为过来人张四维还向陈惇传授了一些考试的经验,比如策试今年是肯定会考的,而且不出所料应该和地震有关,再比如坊间传出很多考题来,应该没有一道中的,所以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但看这些流传出来的考题之外的题,适当地缩小一下范围。
“若是今春考试得过,你便要和我同在翰林院里供职了,”张四维道:“我如今是七品的编修。”
“听说翰林院的日子一向清闲,”陈惇露出一个向往的神色:“就是为了以后过这样的清闲日子,我也得加把劲儿,努力考中啊。”
“难道你考进士就是为了想过翰林院里无所事事的清闲日子?”张四维道。
“还真是,”陈惇点点头:“想我读书以来,一向刻苦,没怎么睡过几个好觉,若是考中了,便能放下心事,天天睡到日高升。”
“翰林院里睡到日高升的人多,得不到高升的人更多,”张四维就道:“甚至还有正德元年的老进士呢,七十多岁的人了,前天刚刚才引退致仕。”
“这职位国家给的,一辈子的饭碗呢,哪儿是那么容易放下的。”陈惇就道。
“是啊,要不是京察,查出他年纪太大了,他还是愿意继续供职的,”张四维道:“他可是我们翰林院的榜样啊。”
陈惇哈哈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一阵鸡飞狗跳,鞭炮齐鸣,他探头往窗外一看,只见远处街道上渐渐行来数十辆大马车,这种专门拉货的马车车身巨大,而且还用油布盖着,旁边还有若干押运的人,仿佛车上的东西很金贵似的。
“这是哪儿来的车队啊?”陈惇就问道。
上菜的店小二刚刚从楼下打听了消息回来,闻言就道:“工部侍郎赵文华赵大人的车队。”
“是不是江南的厘金解送回来了?”张四维问道。
“厘金是用大船运回来的,停在通州了,”店小二道:“这肯定是赵侍郎自己的私货。”
张四维不信道:“赵大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私货?”
“江南人称他赵文华是‘不管天在看,只要地无皮’,”陈惇一清二楚:“来浙江两年左右,刮地三尺,像吸血虫一样把百姓的血都吸干了。”
他说着就端起一盘酱骨头扔了下去,顿时吸引了路旁的几条野狗冲上去抢,惊得马匹一下子昂首嘶鸣,挣脱了缰绳。
只见一辆马车倒在地上,油布下面的箱子倾倒在地,滚出满地的金珠宝贝和闪亮的银锭来,把两旁的路人眼睛都看直了,想要伸手去捡,却被押送的兵丁几鞭子抽走了。
陈惇将怒火压回去,就听张四维问道:“赵侍郎前些日子上疏,说‘水路功成,零寇将灭’,你是浙江人,可知道是否真的像他说的,河清海晏了?”
陈惇就道:“徐海、王直都好端端地,零寇将灭?我进京赶考的时候,王直的义子毛海峰还在台州试探登陆呢,被俞大猷追击到海上,这就叫河清海晏?”
张四维点点头:“我舅舅刚刚调任镇江兵备副使,来信说倭患很剧烈,十几个倭寇便是一个团伙,就敢掠城镇,扑之不灭……”
张四维的舅舅是王崇古。
张四维父亲,叫做张允龄,一个蒲州豪贾。张四维他亲王氏就是王崇古的姐姐。这也就罢了,然而兵部尚书杨博也是山西人,而且他的儿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儿,也就是说,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外甥,杨博的儿媳妇是张四维的表姐妹,王崇古和杨博是亲家。
舅父王崇古善谈兵事,张四维受其影响,亦熟知军事,但他熟悉的是北方对鞑靼的军事,对东南抗倭,并不如陈惇耳闻目见的熟悉。
陈惇就将倭寇的作战模式之类的说了一通,他说的又清楚又详细,而且对倭寇情况了如指掌,倒让张四维刮目相看:“……江浙的举子都像你一样,能言兵事吗?”
“我这是纸上谈兵,”陈惇摇头道:“要来实际的,还得依靠江南总督胡宗宪。”
“江南总督连番换了几个人选,卒定胡宗宪,”张四维就道:“他是否就是平定倭乱的最好人选?我听说,淞沪之战便是他急欲立功,拿着整个淞沪之地冒险,最后还让倭寇打到了南京……你们浙江都是怎么看他的?”
“我只能说,赵文华在江南只干了一件好事,那就是推举胡宗宪。”陈惇道。
……
时间很快就到了正月底,是会试报名的日子。
春闱不同于秋闱,秋闱是只需在本省省会的贡院报名即可,而春闱是要去去礼部仪制清吏司报名。
礼部分为四个司,祠祭清吏司,掌吉礼、凶礼事务;主客清吏司,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精膳清吏司,掌筵飨廪饩牲牢事务。而仪制清吏司掌仪制,分掌诸礼文、宗封、贡举、学校之事,也管着会试报名之事。
陈惇以为自己来得早,实际上还是迟了,礼部外头一条街上到出都是马车和轿子,堵得水泄不通。经过差役的盘查走进清吏司所在的大院时,才发现考生们已经将大院挤满了。他想往前走一步都困难,只好乖乖排队。
排队什么的是没有什么素质和礼貌的,因为排队的时间一久,众人便都等得腰酸背痛,心浮气躁起来,后来干脆不排了,因为里头叫到的考生们都是按照籍贯来,比如叫到了山东省,那要等到山东所有的考生被核验完毕之后,才轮到其他省的考生,眼看着晚来的人居然比最先等候的人还早进去,众人不由得怨声载道起来。
而且这次报名最主要的任务是验明考生的身份,毕竟考生们来自天南地北,这时候又没有照片和身份证,这些都需要一一核对,以防替考冒考,速度自然快不起来。
大冬天的,刚过完新年,节日的气氛还在,连礼部仪制清吏司的窗户上,都挂了几个红彤彤的灯笼,不过这一点红色可不能给大家带来暖意,事实上,从早等到晚,没有叫到名字的学子们几乎快要冻成了雪人。
满世界的脑袋中,陈惇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顿时叫道:“云卿,云卿!”
邹应龙转过头来,在推搡中奋力朝着陈惇的方向走来,两人见面,那是分外欢喜。他们寝室的四个人,都不是一个地方的,王篆是夷陵人,林润是福建莆田的,邹应龙是兰州人,府学结业后,大家各自回到原籍参加乡试去了,只有王篆考完之后又回到苏州侍奉王夫子,其他人都是从家乡赶来京城。
而幸运的是,他们四个人都考中了举人,在信中邹应龙只是报了个喜,相约在京城见面,然而陈惇他们在京城等了快一个月了,还没等到这家伙,只以为他是出了什么事儿,都在担心他还能不能参加今春的会试了,万幸这家伙终于在报名的一天赶到了。
但确实是出了事。
“这一回真是波折万千……”邹应龙从乡试说起:“乡试我是搜遗搜出来的,多险啊!名次是倒数第四,让我是又喜又愧!”
再怎么说也中了,邹应龙高高兴兴报了喜,收拾行囊准备赴京,然而就在十二月他走到山西的时候,遇到了大地震,万幸是他那晚上住在驿站里,震起来的时候在院子里倒洗脚水呢,回头一看,房屋全垮塌了,他要是晚出来一步,或者早进去一步,那就被压死在里面了。
即便如此,邹应龙也被砖石给击中了头,砸地头破血流,昏了半天才醒,之后延医问药,养了二十多天的伤,才重新上路,赶来京城。
而且这还不算完,因为在地震中,邹应龙侥幸没被砸中,但他的考袋落在了屋子里,被掩埋在废墟之下,那里头是报名表、户籍、考试成绩之类的东西,没了这东西那是考不了的,他便疯了一样去挖,一个人没挖出来,把身上全部的银两花出去,雇人给他挖,最后把自己的衣服都当了,才算让人把他的考袋挖了出来。
这家伙提到这事,简直是伤心欲落泪:“一路上全是难民,我混在难民队伍里,跟着他们一路上乞讨,还领了官府的救济粥,才一路混到了京城。”
然后到了京城,却被拦在了永定门外,邹应龙差一点真把自己当成了难民,还跟着难民队伍修筑寺庙去了,最后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个举子,方才出示了证件,被放进了城里。
陈惇只见他果然是又黑又瘦,额头上还贴着一块膏药,又见他灰心丧气,目光呆滞,估计他亲历地震,出现了创后应激反应,需要调节一下心理,就好言开导了几番,总算将他说得略有了神采。
“你这坎坷经历,都可以写成一本小说了,”陈惇故意道:“干脆让人以你为主人公,写一本《赶考奇遇记》,估计肯定要卖脱销。”
邹应龙摇头苦笑道:“我算是看透了世事无常,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说没就没了,何苦来哉?”
陈惇一听这可不正常,这是要落了头发遁入空门的节奏啊,便道:“说没了就没了,所以人生短暂又宝贵,要把有限的人生投入到无限的事业中去,施展抱负,济世安民,为生民立命啊。”
陈惇将他落在大槐树底下坐下,拉着他回忆当初私人砥砺文章,相约求取功名的一幕,当初四人同寝,相互投契,还是邹应龙提出结社,但后来见林润脸色不对,方才知道在福建那里,十分盛行什么“契兄契弟”,那就是两个男子性喜龙阳,方才分桃断袖,结为“兄弟”,众人一听顿时心有余悸,纷纷作罢。
不过他们的志向和抱负都不曾改变,那就是面对如今的国事多难,内有奸臣秉政,外有俺答倭寇,生灵涂炭,百姓困顿,书生忧国如焚,誓要还大明朗朗乾坤。
邹应龙被他几番开导,总算恢复了心志,不过他俩个光顾着说话,却没发现其他考生都纷纷散去了,原来天色已黑,负责报名的小吏让他们回去,明天早上再过来继续报名。
五千个报名的考生今天一整天才过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考生白白挨冻了一天,牢骚满满。只等到这小吏出来,通知了明天哪些个省份报名,众人才散去。
陈惇和邹应龙站起来也准备离去,却见那小吏询问考生道:“哪一个是浙江解元陈惇?”
陈惇听了个清楚,走过去道:“我就是。”
这小吏上下打量他,然后近似于殷勤似的挑开了帘子,道:“进来吧,给你报名。”
陈惇莫名其妙地走进去,心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了另眼相看,而他身后许多学子见此一幕,都暗道这礼部的官员也捧高踩低,给浙江的魁首开后门。
陈惇进到屋里,却发现屋子里只有这一个小吏负责报名和记录,而这小吏一脸的羡慕:“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据说浙江乡试头名陈惇文章了得,人物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寻常啊。”
陈惇嘴上谦虚,心中却思来想去,暗道自己莫不是入了哪个礼部官员的眼睛,赶在考前拉拢?这也不应该啊,因为这种拉拢也没用,徐阶是今科座师,他的关系要比任何一种关系亲密。他又一想这礼部从上到下,从尚书吴山到眼前这小吏,他是统统都不认识。
这小吏与他亲切了几句,就道:“把文书给我吧。”
他的户籍、学籍、乡试成绩等一系列会试报名材料都装在袋子里,交给了这小吏。这小吏掏出文件,一份份仔细看了起来,似乎在认真核查。
“哎呀,这县试、府试、院试、乡试联捷,”这小吏将蜡烛移近了,没口子夸赞道:“小三元之上又添大四喜,当真是极为难得,极为难得啊!”
他这样夸赞,让陈惇不好意思起来,谦虚了几句,却忽然见到那蜡烛的火苗似乎马上就要舔舐到了文书,不由得一惊,伸手将烛台推远了,“小心火烛啊。”
这小吏尴尬一笑,搓了搓手,却忽然道:“……烦请解元郎站起来,我比对比对样貌。”
陈惇依言站了起来,这小吏就道:“身高七尺,身材修长……解元郎转过身去。”
陈惇转过身,只听微微的窸窣声后,空气中忽然弥散了一股灼烧的味道,陈惇感觉不对,登时回头,却见这小吏大呼小叫起来:“哎呦,烧着了,烧着了!”
陈惇一把抓过来,几页薄薄的纸张已经在细小而明亮的火焰中燃为了灰烬,看着飘落在地上的黑灰,这小吏也露出了哭丧的神色,道:“都是我不好,刚才解元郎还提醒我呢,我却没有注意……这可怎么办?”
陈惇检查剩余的资料,见他的户籍还在,烧去的是县试和乡试的考试成绩,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抬头却冷笑道:“你烧掉了我的成绩,你说怎么办?”
这小吏连连道歉,似乎很是诚恳。陈惇就道:“既然你已经看过了我的成绩,文书什么的都核验无误,那就赶快给我报上名,这事情我就不追究了。”
这小吏却把头摇地像拨浪鼓似的:“不行啊……报名资料缺一不可,就算我这里让你过,考试的时候也要复查,查出你资料不全,咱们都得完。”
陈惇就道:“那你说怎么办?”
这小吏眼珠子一转,道:“你缺的就是考试成绩,你只要让会稽县和杭州重新给你抄录一份,再到我这里来报名,这样手续都全了,就没有问题。”
“让会稽和杭州的官衙给我重新抄一份?”陈惇嘲讽道:“这法子可真是好啊。”
这年头交通不便,虽然有大运河水运便利,但从北京去绍兴,一来一回也得一个多月。这还是在一切顺利的前提下,如果途中再遇到其他事情耽搁呢?再说,大明的官府办事拖沓,就算你顺利地将所有的文件都准备妥当,也难保其他地方不会出现问题,算来算去,这个春闱也不用参加了。
陈惇也不跟他虚与委蛇,将剩下的考试资料收好,看了一眼门背后的号牌,大踏步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