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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走后,张钟儿对张云华说道:“华儿说了什么?官家走时,为何面有喜色?”张云华道:“说了几句善言罢了。”张钟儿想起方才用膳时,云华言行散淡,并无常人面圣时的恭谨小心之态,她原本十分担心云化这样行事会触怒官家,此刻却不禁暗叹:几年不见,这孩子性情虽未大变,但学业上想来十分精进了,才使得官家对他这样中意。
又想到,若云华果真有旷世之才能够造福庶民,也不枉官家如此厚待张家,因此想要和云华叙叙官家的恩情,嘱他来日安心效忠于朝廷。云华却闭目养神,不再答话,只倚在椅子上面,听他小姑在一旁絮说,听着听着,头向下一垂,竟朦胧睡去。张钟儿知道云华已是累极,便轻声唤了女使来,为云华披上一件薄衾,自己也轻声起身,回了正殿,只留下碧湖照看云华不提。
张云华梦里,自己已出了宫门,清州在宫门外等他,对他笑道:“案子了结了,官家在朝上便降了史弥远的丞相之职,将其左迁至惠州任知州了。另将曹可春、秦国锡等人,下放狱中,以示惩处。”张云华忙问:“程尚书和郑寺卿呢?”清州笑着指指和宁门前的怀民道说:“林尚书邀他二位去玉牒坊吃酒,我待会儿也得过去。”
云华闻言乐得抚掌,不由赞道:“妙哉!大快人心!我去告诉梦棠。”赵清州哈哈一笑道:“你何不趁着官家高兴,求官家给你与梦棠赐婚呢?”云华也笑,说道:“不急,还没问问梦棠的意思。”清州道:“你呀,平素最是爽利不过,可每每遇上这个事,就迁延起来,实在令人焦急,你可学学项兄弟。”
云华不解:“项兄弟如何?”说罢,忽然想起入宫前在将军府的事情,心中甚觉不快。赵清州不知这里的缘故,只疑惑他道:“项兄弟没告诉你他明日成婚?”云华微微笑道:“不曾听闻。”赵清州闻言已猜到或是这二人生了嫌隙,便道:“哦,他近日繁忙,曾托我告知你,是我忘记了。”张云华点点头道:“那也劳你转告,我祝他与程姑娘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赵清州细细打量着云华道:“云华,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缘故?”云华不言,却听清州又道:“云华,你该去,项兄弟不日便要披挂去北面镇边了,总不能大家带着误会分开。”云华抬起头看了看清州,终究放下了心里的恩怨,点点头道:“他若请我,我便去。”清州如释重负般笑道:“原是为这个,那我待会从玉牒坊出来,去趟将军府,提点一声,替他周全了这事。”云华便也不再推辞,只听凭清州去办。
两个人又说了许多话,眼看快至正午,清州便欲前往赴宴,临行前又道:“我取了喜帖,便交给你,梦棠的那一份,你也一并送去罢。”云华点点头道:“那我去卓然那里等你。”清州应了,策马向北沿怀民道而去,街上并没有寒冬的积雪,而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色,马蹄溅起的尘烟缓慢落下,一切似乎有了尘埃落定的结局。
云华醒来的时候,唇边还带着笑意,他记起梦里曾说过要去李卓然的过云阁,不禁自问道:“不知睡什么时辰了?”耳边传来碧湖的声音:“回公子,已是午时了。”张云华一下坐起身来,分清了梦与当下,可脑袋中还是空荡荡的,似乎睡了太久,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了。碧湖已端了一杯水来,递到张云华面前,轻声道:“公子,姑娘他还好吗?”张云华接过茶水,道:“我来时还安好,现下不知如何了。”
碧湖道:“公子可还要回山庄?将碧湖带回去好么?”云华抬头看向碧湖,见她满眼担忧溢于言表,只觉胸中凄怆难平,险些垂泪。正欲答应,这偏房的门却忽被推开了,冬青笑着进来,立在门边道:“娘娘教奴婢进来看看,若是公子醒了,就请前面去说话儿。”
云华道:“方才便醒了,正要过去。”便示意碧湖跟着自己随冬青向和鸣馆正堂而去。张贵妃已将头发高高束成云髻,添了几分庄重的神色,见了云华,便招呼他道:“原想教你多睡的,可前面已经下朝了,只怕过一会儿官家会派黄门侍郎过来宣旨,故将你唤醒了。”云华莞尔解释两句,行礼后落座在一旁。姑侄二人无话,等了片刻,与钟池外仍无甚动静。
恰好碧湖过来奉茶,张贵妃像是想起了什么,待碧湖退下后,开口问道:“我还未问你,苏姑娘如何了?”云华讷然,半日才道:“凶多吉少。”张贵妃闻言垂眸,心中有些恻恻之意,想到张云华已甘愿入朝为官,不忍在苏梦棠之事上再令他伤心,只道:“华儿莫要担心,你既已求了官家,官家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张云华轻轻捻起衣角,心里依旧是乱如麻一般,却也感激地与张钟儿对视一眼。正不知如何开口提接走碧湖之事,殿外的长廊上,忽然传来了几人的脚步声。张云华立时站起,两个门边的女使将门开了半扇,与门外之人对答几句,回禀张钟儿道:“回娘娘,官家命人来请云华公子,接的人已经在咱们宫外等着了,进来的是官家身边的中贵人牟平,正在门外候着。”张贵妃忙道:“快请进来。”
话音未落,已有人将门开了,挡风的绣帘一挑,一位着灰色官服的侍臣走了进来,立在门边恭敬行礼。张贵妃笑道:“怎么劳烦牟官人来了,有什么事派个小黄门捎句话也就是了。”牟平道:“贵妃娘娘不知,官家今日在朝上龙颜震怒,我怕小孩们传旨有误,再惹怒了官家,便自个儿来了。”张钟儿忙道:“何事教官家如此烦心?”
这中贵人平时长随赵与莒出入,自是有几分奉承贵妃之心,只道:“小人不敢妄议朝政,只知道官家命咱们来请小张大人,随另一位大人带武德司的人马启程,赴富阳召回丞相,不知是为何事。”张钟儿与云华对视一眼,又道:“与哪位大人同去?”牟平道:“户部侍郎赵清州大人。”云华大喜过望,脱口而出道:“户部年底事多,官家因何选派户部侍郎?”
牟平闻声抬起头,虽未谋面,却已知他的身份,忙道:“回小张大人,官家原本选派了于大人,只是于敏大人要在京中深挖别的案子,因此举荐的赵大人。”张贵妃有些担忧道:“赵大人和我这侄儿都年纪尚轻,官家何不选派两位老臣前往,只教两个后辈前去,丞相颜面上如何挂得住。”牟平轻声道:“虽只是持诏传天子令,可满朝文武,皆不敢接任,唯赵大人敢。官家下朝后,私下又命赵大人与小张大人同往。官家亲口说,小张大人还未就任,因此不便在朝上提及此事,先佐着赵大人完成此事,回到临安,可立即前往凤阁上任。”
张钟儿大喜,忙令人赏赐牟平,又嘱咐张云华一路小心。张云华忽道:“我需带个随从。”说罢,只看着碧湖。张贵妃当即会意,在牟平面前也不便多做纠缠,只对碧湖道:“快去,把少爷的随从寻来,教他给少爷带着披风,江上太冷,再给赵大人也带一件,收拾好了就赶紧过来。”说罢只对碧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碧湖领悟了张贵妃的意思,忙行礼道:“奴婢明白了。”之后看了张云华一眼,匆匆退下。牟平领了赏,便退出门外不提。
只片刻的功夫,一个小侍从打扮的人从后面走出,怀里抱着两件厚毛的披风,来到堂前便要叩拜张钟儿,张钟儿拦挡住,一面将此人与云华往外送,一面道:“不必了,你回江南山庄吧。你也是有功夫的,到富阳若是遇上危险,能出手替他们二人抵挡抵挡,便不枉我赐给你这份恩情。”那侍从正是碧湖扮作男装,闻言又要下拜,云华着急起来,道:“咱们先走,以后再拜不迟,清州还等着。”说罢,也向张钟儿深施一礼,带着碧湖匆匆离开了。
张钟儿站在廊下,目送云华瘦削单薄的背影走出门去,如同宝庆元年秋天一模一样。她明白官家派给赵清州武德司的人马,其实大有深意。原来,护卫皇城的禁军,均听命于“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宋太祖赵匡胤为了防止此二司兵变,在“两司三衙”之外,特设“武德司”,直接听命于皇帝,甚至连御史台都不能监察,是一个彻底凌驾于大宋律法之外的部门。官家将武德司派出去,既是给赵清州立威,助他压服住史弥远的势力,又是向史弥远施压,令他即刻还朝。
武德司中无将领,人人直接听命于官家,此番既奉官家令随赵清州和张云华前来,便只依他二人来行事。一哨人马来至渡口,张云华道:“乘船未必有马走得快,可骑马却过不了江南山庄外鬼愁涧的软浮桥,只有坐船了。”赵清州知他已是心急如焚,只宽慰道:“乘船有乘船的好处,一则能藏些兵器以备不时之需;二则,史弥远他们是乘船,我们若是走陆上,回来便分散了,若是他们半路杀回去,咱们也不得而知,不如乘船得好,归来时又是顺流,能尽快向官家复命。”张云华只道:“我听你的。”再无别话,只与众将士登船,往富阳而去。
却说江南山庄这边,史弥远早已派人将兵法堂毗邻的松香斋装点成了大婚的宴堂。江南山庄四处张灯结彩,人影忙乱,却无人言笑,热闹中透着并不寻常的安静。史弥远担心婚宴上会出现什么差错,只派百余名禁军每几人盯住三两个江南山庄的人,防止他们生事。西门三月身边也有两个禁军,他往苏梦棠的兰泽轩去,那两人便跟着他去兰泽轩。
西门三月气得大叫:“你们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么?”那两人见他一个小孩子,只顾取乐道:“我们就是要看住你,不然你到处乱闯,坏了你爹娘的好事可怎么办?”“小兔崽子,你爹和你娘就要成亲了,你不说上前去尽尽孝,还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西门三月握紧拳头道:“不许你们这样说我师父。”他回头对着其中一个禁军一拳打去,肉乎乎的小手打在铠甲上,却像是沙袋打在了石头上,疼得“哎呦”一声,却没掉一滴眼泪。
那个禁军伸出手扯住西门三月的衣襟道:“你敢对天子禁军动手?我打——”刚要动手,只见另一个禁军对他使眼色,连忙向四周看去,却见史弥远与秦国锡站在不远处,正神色冷峻地注视着这一幕。那禁军连忙松开抓着西门三月的手,低头道:“丞相、秦将军。”
史弥远哼了一声,侧头对秦国锡说:“你手下的人,便是这样的?”秦国锡道:“下官回去定严加管束。”说罢命那二人站在一旁,训斥了几句。史弥远慈爱地走过来,对西门三月道:“好娃娃,我与你父亲也算是旧友,你当唤我一声‘老伯’才是。”西门三月看着史弥远,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认识你。”
史弥远捋着胡须大笑道:“你自然不认识我,但以后咱们就相识了。”他边说边往旁边的大石头上走去,坐在了上面,像一个年老力衰的老者,他只向着秦国锡笑道:“邵家这个小公子,脾气倒是与元佩不同。”秦国锡道:“可不是,虎胆雄风,好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小将军。”听他二人这样夸赞自己,西门三月渐渐放下了防备,过来解释道:“老伯,你们弄错了,我只有师父,没有父亲。”
史弥远道:“等待会你师父与人拜了堂,你便能认祖归宗了。国锡,宾客都请来了吗?”秦国锡道:“苏庄主和邵公子都在着装准备,外面没人操持,已请了几位,可怕是有所疏漏,不知还该请那些客人。”史弥远责怪道:“这样重要的事情,怎么现在还没办好。”说罢,问西门三月道:“娃娃,你细细想想,你师父平时都和哪些人交往,老伯好替你师父派人去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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