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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一双眼睛只能盯着面前的铁靴。靴面上还沾着未干的鲜血,不用说他也知道,面前的人刚才在做些什么。带着还未消退的煞气,原本悦耳的声音也变得可怖了,老御医忍不住颤抖着身子,又让自己趴得更低一些:“陛下的病情已经稳定……但这恶疾来势汹汹又毫无预兆……老臣无能……”
“你们确实无能,”而那个可怖的,杀意浓厚的声音回荡在上空,“陛下一向身体健旺,每日平安脉也不曾断,竟然能一天之内病成那样,而你们束手无策……皇宫里不知何时竟养起闲人来了。你们最好紧着些,如今陛下重病,太孙年幼,若有不忍言之事,怕是没人赦免你们的死罪。”
御医只能用力磕下头去,得来的是一声冷笑。铁靴从他的身边走过,毫无避讳地走进了寝宫中,他可以看到带着血的脚印,和从剑锋滴落的殷红液体。御医不敢阻拦他,宫女和太监们也不敢阻拦他,只有一无所知的皇太孙嬉笑着走过来,问他——
“舅舅,皇爷爷怎么了?都五天没有陪孤玩了!”
葛钰垂下眼,看着一无所知的稚子,他的手上全是血,不好碰到孩子的衣服,于是朝宫女递了个眼色。原本看见他的脸会垂下头脸红到耳朵尖的女人现在面色苍白,抱着皇太孙的手都在抖。他在心里嗤笑,虽然他不会责怪他们,但暗自还是想着陛下待人还是过于柔和了。
他走进寝宫,直奔其中一张龙床,正倚靠在软枕上的皇帝还在昏迷,松尚小心翼翼地将勺子里的药喂到皇帝的嘴里。葛钰跪在床前,问松尚要了软巾擦干净了自己的手,这才接过勺子和药碗,他习惯侍奉皇帝,他五六岁的时候就在皇帝身边了,如今已经过去了近三十年。
“陛下醒来过吗?”他低声问。老太监点点头,轻轻擦去皇帝额头的汗水:“陛下醒过一次,说遗诏在书房的牌匾后头……太医不在的时候,一直在唤澹台将军的名字。”
葛钰垂着眼睛,继续一点点地喂药:“我已经把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全杀了……仗着陛下仁慈,竟然妖言惑众。”皇帝吞咽着药,只是补药而已,因为太医也看不出这到底是何种病症。他的身体一向健康,五十多岁的老人依旧可以翻身上马,双手开弓,但就是这样的人,一日之内缠绵病榻昏迷不醒。
“葛少将军,老奴确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松公公,此事莫要再提,别忘了您的身份,也别忘了,陛下才是晓国的天,是晓国的明君,若没有陛下,你我不知死于何处,”葛钰放下空了的药碗,握住了皇帝的手,“便真有神鬼之事,陛下也是天赐晓国,前来拯救苍生的。”
松尚忍不住苦笑,葛钰冰雪聪明,又从小长在皇帝面前,那些沸沸扬扬的事情当然瞒不过他。但他又哪里是对皇帝抱有疑虑?不客气地说,若皇帝真不是嘉隆帝血脉,才显得正常。倒不如说,他根本不知道为何有人要为姜家血脉尽忠,竟然对皇帝抱有敌意——竟然对谁好谁坏如此不明。
他的思绪忍不住回到了嘉隆二十八年,那个鲜血铺满汉白玉台阶的下午。那个被嘉隆帝搭住肩膀的少年看着底下被轮流杖毙的太监和宫女,面无表情。所有人都没有抬头,只有一人,不知是死前最后的疯狂,还是因为单纯无法忍痛,那个人抬头了,看到了少年,然后挣扎起来。
“他不是,不是——”
包着铁皮的木棍落下,把血和内脏一起打出来,太阳照耀在松尚的身上。他是即将去侍奉这位殿下的奴婢,这是杀鸡儆猴。他本不需要思考,但他实际上抱有一个疑惑,一个他人无法解读的困惑——若是失职,只要杖毙当时负责照顾殿下的太监和宫女就可以了,为何要杀那么多人?
嘉隆帝是个疯子,但疯子有自己的理智,杖毙那么多太监和宫女的行为也不像是发疯,倒像是在刻意的……他有些不敢想下去,而那份不敢一点点变成了不愿,最终化为了不需要,不管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对他这些奴婢来说都无关紧要,陛下是好人,在陛下的手下他们能活得更好。
只是这一次陛下重病,宫外竟然传出了谣言,曾是宫里老人的太监放出消息,说陛下并非姜氏血脉,甚至陛下并非人类。葛钰听后勃然大怒,竟矫诏调动禁军和飞鱼卫,把传了谣言的家伙全部下狱,今日更是砍了那个胡言乱语的太监。
但是,荷花池里清淤之时,曾挖出一具十一二岁的,身披世子袍服的白骨,这是真的。陛下的那些仿若来自天外的奇思妙想也是真的。
葛钰又看了一眼松尚,他想据说这个老太监是在陛下年幼之时就服侍身边的,希望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冲动鲁莽,放在史书上恐怕要被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矫诏调兵,弑杀内侍,他在砍了那个妖言惑众的家伙的头的时候,那家伙还色厉内荏地问他是不是要造反。葛钰心想这犯上作乱,狗一样的东西,竟然也有脸质问他。
若陛下醒来,他受罚也是甘愿的。
“葛将军,江天师求见。”太监颤颤巍巍的声音唤醒了沉思的葛钰。他抬眼看过去,向来胆小如鼠的江牧云正站在门前,明明须发皆白的老人看起来还有点两股战战几欲先走的味道,跨过门槛时险些摔一跤。葛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江牧云辞去鸿胪寺的通译工作后就在宫中当他的天师,曾经造反过的家伙根本看不出造反的胆子。然后江牧云跪在皇帝的面前,低着头对葛钰说:“陛下得的不是病,是命。”
“我不管是病是命,”葛钰说,“陛下是晓国的天,江天师要是知道如何治好陛下就治,治不好就不要在这里碍眼。”
“小将军杀气过重,若不是陛下以自身命数为小将军遮蔽……陛下无根无源,乃无本之木,唯有真龙天子之血能治好恶疾。”江牧云轻声说,现在他倒是不怎么害怕了,一个秘密压在心里那么多年确实能把人憋死。葛钰疑惑地看着他,陛下是真龙天子,但难道陛下重病不说,还得放血?
“贫道说的是小将军。”然而江牧云说。
葛钰瞪大了眼睛,他很少露出这种失态的表情,他看看床上的皇帝,又看看自己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士,你脑袋坏了?陛下才是真龙天子!你知道不知道,你说这种话等同谋反?”
“陛下也知道这事,贫道从不敢欺瞒陛下。然,命数之事诡谲莫测,即便是贫道也不敢说自己能完全看透。孝德皇后的占命之术在贫道之上,遮掩天机之法还是皇后教给贫道的。”江牧云还是忍不住给自己解释了一句,在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第无数次觉得自己会被灭口,但他活得一直都挺好,头牢牢长在自己的脖子上。
“陛下不是北辰,陛下是客星,无来无去,无命无运,但正因如此才能扭转定好的命数。小将军的命本应贵不可言……不过以贫道看来,小将军该是愿意的。”
“所以说,道士,你要的是我的血?”
“是。”
葛钰笑了起来:“那你不早说!要多少,哪里的?不会耽误我照顾陛下吧?是三碗煎成一碗,还是直接喂给陛下?”
江牧云愣是把自己的困惑憋了下去,他恭恭敬敬地跪着,低声下气地说:“只要一盏便可,但要的是心头之血,虽不会致命,却也伤……”他脑袋里转着的全都是前朝后宫的怪话,葛钰将军如今三十多岁,却不蓄须,也不娶妻……偏偏又是这么个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人,竟然一天到晚往宫里跑……
“你的话太多了,”葛钰看着他,虽然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葛钰大致上能猜出这家伙脑袋里的东西算不得礼貌,“只要准备和药就可,我的伤病太医会帮我调理,你必须马上治好陛下。”
姜少泽微微睁开眼睛,晃眼的光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接着惊喜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他勉力转过头去,看到葛钰带着眼泪的脸。“朕……没死啊……”他努力不要在孩子面前表现出遗憾,而是露出一个微笑来,“辛苦你了。”
“陛下万金之躯,怎能轻言生死,”葛钰的表情终于软化了下来,“陛下要好好养病,然后早点好起来。”
“朕知道……”姜少泽咳嗽了两声,喉咙里还有血腥的气味,但他现在太过疲惫,有些难以分析其中的缘由,“怀宇,你和林阁老一同暂时辅政,朕目前没有精神……但若有什么大事……前来读给朕听……若有人……觉得你秘不发丧,或者别的,只要带过来面圣即可……特事特办,朕信你……”
“陛下,臣知道,您不必挂怀,”葛钰低声说,帮姜少泽掖了一下被角,“太孙一直想见您,您得快点好起来。何况国不可一日无君……”
“朕理会得。”姜少泽拍了拍他的手背,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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