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持槊 (九 下)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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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小伯克乌素米一死,被卷入阵中的突厥武士愈发混乱。有人抛弃同伴,不顾一切向阵外冲,有人则绝望地挥舞着弯刀,在原地来回盘旋。还有一小部分初次上战场的年青武士,则哭泣着跳下马背,双手将弯刀举过头顶。他们都是凡夫俗子,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跟长生天选定的人为敌。如果长生天就要让他们变成附离大人的奴隶,他们将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命运。
刘季真带着马贼们向李旭靠近,沿途看到跪地祈降的突厥人,便毫不客气地一刀砍下。“吃狼奶长大的汉子,可没你们这样窝囊地!”一边屠戮,他还一边给自己的行为寻找借口。仿佛对方的形象丢尽了所有草原民族的脸。
“刘大当家,请不要恋战,赶快组织你麾下的弟兄从军阵中间冲过去!”一名博陵军小校看不过眼,跑上前大声招呼。
“叫我大汗!我才是真正的突利大汗!”刘季真向阻拦自己的博陵军小校一瞪眼,怒气冲冲地命令。
“刘大汗,刘山主,赶快靠向长城。敌军从山谷口杀过来了!”小校没办法也没功夫和这个粗坯讲道理,迫不及待地招呼。
“来一个,杀他一个!”刘季真晃了晃梳了三根小辫子的脑袋,大咧咧地回应。顺着小校的刀锋所指望去,他看见数不清的战旗向山谷涌来,“奶奶的,怎地这么多人!”刘季真用手背揉了把眼睛,伸长脖颈仔细观瞧。这回,他终于看清楚了。无数被山谷中血战激怒了的突厥人正不顾一切地向谷内冲来。遇到战马难以冲上陡坡,他们便放弃战马,徒步前行。倾刻间,黑压压的战旗已经占据了小半个山谷。
“奶奶的,杀了两个狼崽子,把头狼引出来了。”刘季真破口大骂,“奶奶的骨托鲁,几十万人打老子几千,也不嫌丢人。弟兄们,赶快入城,入城,将这里交给李大将军。他是突厥狼骑的克星,想当年,一个人就能打五百!”
说罢,也不管别人回不回应,带着自己的亲信直接就朝博陵军的阵眼处扎。李旭远远地看见了,只好挥动令旗,命令弟兄们让开一条通道,让马贼们全速通过。
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其他与敌人纠缠的马贼也纷纷放弃对手,跟在大队身后撤向长城。被抛开的突厥武士们还没从刚才的血战中缓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马贼与自己脱离接触,融入博陵军大阵。
“结鹊尾阵,两翼收缩,中央原地不懂。弓箭手压住阵脚!”看见马贼们已经撤得差不多,李旭发布新的命令。伴着角声,博陵士卒快速后退。行进中,两翼士卒分出层次,手持盾牌和朴刀者站在了最后,陌刀次之,长槊再次。整个军阵沿着谷底,慢慢汇成了一个前宽后窄的鹊尾形。鹊尾两侧,弓箭手们重新排成三列横队,弯弓向外漫射。把没有来得及跑远的,还有不甘心追过来的突厥武士统统射翻。
“呜呜——呜呜——呜呜!”中军吹响号角,命令整个军阵缓缓后退。士卒们看不清背后的道路,却凭借身后同伴的指引,避开脚下障碍,倒退而行。几十名重新杀入山谷的狼骑还不服气,顺着山坡斜向上冲,又折转向下。企图借助山势给战马加速,然后闯入博陵军阵。弓箭手们兜头一阵箭雨,将他们统统送回了草原深处。
看到步卒已退入弓箭手保护范围之内,李建成猛地一挥令旗。他的心腹爱将雷永吉立刻从城垛口后探出半个身子,将一根带着纯白尾羽的鸣镝射向城下。“吱—————”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白线,径直射到博陵军大阵之前二十步处,白色雁翎在箭杆后来回颤动。
“吱————”百余支在大隋全盛时期由匠造司精心打造的鸣镝同时射下,在博陵军阵前画出了一条曲曲折折的白线。“过白线者,立杀!”李建成手指城下,大声喝令。“过白线者,立杀!”数千名来自河东的弓箭手手挽长弓,冲着长城下的突厥狼骑厉声断喝。
纵使听不懂中原话,狼骑们也知道李建成在向自己鸣镝示威。城头上的守军持得全是步弓,位置又居高临下,弟兄们贸然上前,肯定得不到什么好果子吃。可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肥羊被人夺走,众狼骑又万分地不甘心。突然出现的马贼不仅仅烧毁了他们大量的粮草,而且把隐藏在黄花豁子附近的几支兵马全部给探了出来。如果任由这些人平安进入塞,这口气实在无法下咽。
在突厥武士们愤怒的目光中,李旭开始慢慢收拢队伍。有了来自城头的保护,他所带的弓箭手便可以先行撤入长城内。弓箭手撤完后,长槊手也开始后撤,然后依次是陌刀手、朴刀手。在狼骑找到合适对策之前,大伙完全有把握平安入塞。
兵强马壮的突厥人怎肯吃这么大的亏。眼看着马贼和对方的弓箭手已经入城大半。几个领军的伯克同时挥动弯刀,督促着麾下将士开始了新一轮冲锋。三百余名骑兵沿着山谷两侧坡地排成四排,猛然用刀背拍打马屁股。这次,他们有了将近五十步的加速距离,受了痛的战马张开四蹄,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李旭所在。
第一排战马刚接近白线,李建成便发动了反击。“放!”他亲自挽弓,将一根破甲锥射向敌军。千余名弓箭手同时从垛口后探出身体,手离弓弦。“嘣、嘣、嘣”随着一阵爆豆子般的脆响,五十余匹战马轰然倒地。
第二排的狼骑不顾生死,冒着迎面而来的箭雨,踏过同伴的尸骸,继续前冲。他们只比第一排骑兵多冲了三、四步,紧跟着,第二波箭雨便砸了下来,将越过白线者统统射杀。
第三波,第四波,在付出了一百多条武士的性命后,终于有狼骑靠近后撤中的步兵大阵。二十步距离内,为了防止误伤自己人,弓箭手不敢再随意漫射。稀稀落落的幸存狼骑厉声呐喊,冲着近在咫尺的步卒举起了马刀。
“朴刀手,下蹲。长槊手,停步,立槊!”随着角旗的挥动,传令兵大声将主帅的命令喊了出来。正在后退的博陵军猛然停止移动。朴刀手原地蹲身,长槊手和陌刀手立刻将掌中兵器斜伸向前,前端锋刃指向狼骑,后端稳稳地插入了泥地中。
一座钢铁丛林凭空诞生。疾驰中的狼骑来不及改变战术,直接撞到了钢铁丛林里,被插得浑身是洞。“啊————”武士们在槊锋上挣扎,哀号。“唏————”被数跟长槊同时刺穿的战马发出痛苦的哀鸣。
冲击的力道被数杆长槊同时分担,每名持槊的博陵士卒承担的力量都不太大。除了个别非常倒霉者被临死的战马或武士尸体压伤外,大多数弟兄几乎毫发无伤。在主帅的命令下,他们默默地甩掉兵器上的尸体,搀扶起受伤的袍泽,整理阵型,继续缓缓后撤。
三百名狼骑,砸在对方军阵中居然连个泡泡都没砸出来!长城内外,旁观者无不动容。李建成自问麾下将士做不到在高速重来的战马前纹丝不动。而窦家军的弟兄们更明白,甭说保持阵型了,就连那个斜向立槊,原地蹲身的姿势,他们都无法做得到。
受到震撼最深的是突厥人。几名领军的伯克们在好长时间内,甚至连组织下一波冲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山谷狭小,每次只能容纳几百匹战马发起冲锋。正向面对博陵军的钢铁丛林,区区数百人无异于自寻死路。如果采用纵马驰射战术,骑弓的射程又远远逊于步弓,况且守军的弓箭手还处于居高临下位置,每杀伤一名汉人,恐怕骑在战马上的弓箭手至少得挨三箭。
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几个小伯克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但传说中的附离就在眼前,他可是价值数座城池,几万奴隶的猎物!如果眼睁睁地放走了他,骨托鲁汗那边也很难交代。
万般无奈之下,几名小伯克想到了一条不会惹阿史那骨托鲁生气的折中计策。他们吹动号角,命令身边的狼骑下马,持盾向博陵军本阵迫近。但走到距离由白羽画出的折线十步之遥,又停止前进,原地排出一个足以堵塞山谷的巨大方阵。
领军的几位伯克们鼓不起在步下与武装到牙齿的中原士卒硬撼的勇气,他们也承受不了那样做的代价。突厥狼骑全靠马上功夫而闻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即便将来不及退入长城的中原士卒全歼灭,突厥人也要付出五倍甚至更多的代价。
他们有更好的方法留住李旭。当军阵立稳后,立刻有一名光着脑袋的彪形大汉策马从步下作战的狼骑身后冲了出来,沿着死亡之线外围跑了几步,然后开始大声嚷嚷。
“呜啊剌呀呵呼噜噜——”中原士卒们听不清楚那名壮汉在嚷嚷什么,只闻得一阵狼嚎鬼叫。“呜啊剌呀呵呼噜噜——”壮汉一边叫,一边拍打自己的胸口,然后大拇指挑起来,翻转向下。
“呜啊剌呀呵呼噜噜——”数千突厥人操着对方不懂的语言齐声嚷嚷,仿佛嚷嚷的声音越高,越能显示他们的本领。
李旭是博陵军中唯一能听懂突厥话的人,见敌军如此嚣张,皱了皱眉头,冷冷地命令道:“大牛,去把他的脑袋给我提过来!”
“喏!”早就看着对方不顺眼的周大牛闻言,立刻拖着把陌刀冲了上去。
大伙这才明白原来突厥人要单挑,忍不住放声大笑。两军交锋,不比谁家的将领谋略高,谁家的士卒勇敢,却玩什么武将对劈,那简直是在发傻。中原任何一家诸侯都不会采用这种战术。你武将万夫不当能怎么样?我十个小兵结阵群殴,照样打得你满地找牙!只有靠近百越的野人部落,才会用单挑的办法来解决水源或者耕地分配方面的纠纷。
笑声中,周大牛已经走到白线近前,微微向对方点了点头。那名突厥勇士也停止了吵闹,策马抛开二十几步,在相对高的位置转过身子。
“不要脸,耍赖!”长城上下,骂声此起彼伏。突厥勇士以马对步,已经占了个大便宜,又要借着山坡冲锋,简直是把大牛当成了白痴。在一旁默默观战的突厥人大概也觉得自家的行为不够光彩,叫嚷声慢慢减弱,最终被中原士卒的喝骂声彻底压了下去。
面对敌将,周大牛将丈许长的陌刀单臂平伸,胸前空门大露。他对面的突厥勇士看到便宜,立刻磕打马镫。被喊杀声烧得热血沸腾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张开,风一般冲向大牛。敌我双方距离瞬间拉近。马背上的突厥勇士单臂斜抡,凌空劈出一道闪电,“啊!”他大叫,收刀,狞笑着跑远。
一刀扫下,绝无活口。突厥勇士凭着多年的经验,确定自己杀死了敌人。一边跑,他一边竖起耳朵倾听,准备迎接袍泽们山崩海啸般的呼喝。四周却突然变得静悄悄的,连山风吹过树梢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怎么回事?突厥勇士猛然回头,看见周大牛依旧站在原地,手中陌刀不动,身体挺立如山,仿佛刚才那一回合交手根本就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