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莫府小姐2 (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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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不弃沮丧地放弃了打算,猜测着他的年纪。莲衣客的声音像风,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也像是一股风刮过,飘飘忽忽听不真切。他的胳膊很有力,夹着她像夹本书似的轻松。听他的语气,他应该很年轻。他为何说他认识她的母亲呢?
思索间,莲衣客已停了下来。他在松林中找了棵高大的枝杈放她坐好,离了她三尺,靠在了树干上。树很高,花不弃害怕地抱紧了身边的树枝。松林间积着的雪簌簌落下,有一团落进她的脖子,凉得她打了个寒战。
“很好,还能忍着没有叫出声来。”转瞬间,莲衣客已靠近了她,解下斗篷围在了她身上。他的轻功很好,半点儿雪也没有抖落。
他为她系披风带子时,花不弃好奇地看着他的手。莫若菲的手莹白如玉,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的少爷。莲衣客的尾指和山哥的习惯相同,蓄有长长的指甲,戴着翡翠戒指,有分妖娆的美;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指甲末端呈半月形的粉白色,看上去很舒服。花不弃紧盯着他的手,牢牢地记住了这双手。
莲衣客轻跃而回,与花不弃隔了两尺的距离坐着。他抬头望向远方,月华洒落,他露在外面的眉眼静谧如夜。
花不弃小声地问他:“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可以好好说话吗?”
他想对她说什么呢?从树缝之间隐约能看到凌波馆,还能看到莫府重重的院落与屋檐。花不弃往后看,在淡淡的月光与白雪的映照下,身后的树木藏在阴影之中。“你坐在我对面是想看到我身后的树林有没有异样,对吗?”
莲衣客转过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花不弃的敏锐让他有些吃惊。他突然想起她被关在柴房时显露出的机敏,看来她从来都不笨。他静静地说道:“我只是在想,你不进王府我看不到好戏,是不是该现在杀了你。”
花不弃毫无惧意,笑着说:“刚才在院子里你就能杀了我,何必等到现在?”
莲衣客看了她良久,身体懒散地靠着树干。他从怀里摸出一壶酒,凑到嘴边喝了一口道:“你一直都这么乐观?如果被卖到青楼或是卖给五十岁的糟老头子做第十八房小妾,而不是被家大业大的莫府认作义女呢?”
被卖到青楼?卖给五十岁的糟老头子做第十八房小妾?和卖给山区的傻子比,哪个更惨?花不弃沉默了会儿说:“被客人玩弄死,被糟老头子作践死。大不了一死罢了,都是一世的命。”
花不弃全身罩在黑色的披风里,脸有一半露在光影中,另一半藏于阴暗中。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飘进了莲衣客的心里,只一点沁凉却让他难受不已。他缓缓说道:“没有进王府做高高在上的郡主,你失望吗?对你父王失望吗?”
花不弃脱口而出道:“不!”
“为什么?莫夫人的义女、莫公子的义妹难道比得上堂堂正正的郡主?在莫府是寄人篱下,回王府是自己的家。娶妻取门楣,莫府再有钱,也是商贾之流。”
花不弃笑了笑道:“在莫府也许能平安一世,回王府没准哪天就被整得丢了性命。不弃自小被乞丐养活,当丫头长大,能有今日莫府小姐的境遇,不敢太过贪心。王爷的女儿也好,莫府认的小姐也罢,活着最好。”
“七王爷的骨血,为什么不能去贪心想要多一点儿?”
花不弃话锋一转道:“你为何这么关心我?你是我母亲的什么人?你说过你认识她,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她不想回答莲衣客,莲衣客也不愿回答她。他指着前方说道:“真美!”
花不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天空澄净,不见半丝云彩,一轮圆月浮在空中,明亮如镜。不远处缀着颗闪亮的星星。树影、房舍如画。
莲衣客仰望皓月,轻声问道:“你是极聪明的女孩子。你这一生也许就像这样的月色,会安宁和美地过下去。你很开心是吗?不用去讨饭,不用当丫头看人眼色,不用担心将来嫁个不好的男子。”
这是古代女子最大的幸福吗,吃好喝好嫁个好男人?花不弃微笑着想,不,她重活一世,并不想这样过下去。
她敛了笑容发出幽幽的叹气声,“这么美的景,可惜你说过几回了,你想杀我。没准哪天你就下手了,还提什么安宁和美地过一生。多活一日是一日,能开心一日算一日吧。”
花不弃弄不清莲衣客的来意,也看不透他的心思。她的经历让她从来不敢去轻易相信别人,再和谐的时刻,她也保持着内心的警惕。她不想随随便便就死掉。
莲衣客转过头,看到了她明亮的双眼里的担心与不安。想起柴房之中她逗弄剑声,他忍不住笑了,“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你若是江湖中的大魔头,我还有除暴安良的侠义心肠。可你仅是一个十三岁的弃儿,杀一个可怜之人我不屑为之。”
是啊,她是连对方想杀都不屑的人。他不屑杀她本是件高兴的事,但这种不屑深深刺痛了她。花不弃骄傲地说道:“我不可怜!我不当莫府小姐也同样能靠自己活下去!你以为我想当莫府的小姐?莫若菲要讨好七王爷,七王爷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并没有在莫府白吃白喝!我是替他们当的小姐,每个月是拿了三十两银子酬劳的!如果莫公子不需要我了,七王爷也不需要了,我随时能不当这个小姐!你既然改了主意不杀我了,而且又不肯告诉我来看我的原因,也不肯告诉我母亲的消息,那我想我和你也没有再见的必要了。大侠,咱们各走各的路吧!能送我下树吗?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她倔犟地看着他,眼神在阴影中像狼一样倨傲。莲衣客失神地笑了,“真是头小狼崽儿。没想到你母亲那么柔美的女子能生下你这样的女儿。”
他说完起身跃起,揽过花不弃的腰轻飘飘地下了树,顺着原路将她送回了院子。
花不弃解下披风递给他,微笑道:“作为对鸡腿的谢礼:这披风里子若是白色,更能隐藏痕迹。”
莲衣客忍俊不禁,接过披风抖散开。花不弃吃惊地看到他从头到脚已裹在一片纯白色中。她的脸渐渐涨得通红,尴尬得无地自容。
“作为对你的建议的谢礼:莫府不见得比王府平安,小心为上。”莲衣客轻笑着离开,像雪花瞬间落在雪原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花不弃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出了神,眼里涌出渴望来。她若是有这么好的武功多好,那样的话,她就能像雪随意地飞出府去,能让自己不受人控制摆布。
夜深寒重,她不知在院子里站了多久,直到听到鸡鸣声才发现自己手足都冻僵了。花不弃抚上脖子,摸索着铜钱上莲花的刻痕轻声说:“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你是谁。”
这样的夜里,莫府无法睡眠的人不止花不弃一个。
内院深处的小佛堂里红烛轻摇,红烛似乎也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
年近四旬,莫夫人的肌肤依然白皙柔嫩,宽袍下的身子没有半点儿发福的迹象。但是她自己知道,自己眼睛里透出的神色再不单纯天真。
“出卖女人年龄的不是肌肤,不是身段,是眼睛!”莫夫人说到眼睛二字时,牙咬得紧了,竟像是从牙缝中挤磨出来的。
一旁垂手而立的莫伯眼中泛起心疼与怜意。他轻声说:“夫人并不老,容貌犹似十年前。”
莫夫人闭眼长叹,“英叔,忆山十八岁了,儿大一天母老一日。我怎么可能还是你心中一直不老的云家大小姐呢?”
莫伯恭敬地回道:“在老奴心中,夫人永远是飞云堡最可爱最美的小姐。”
供桌之上玉雕的观音宝莲端庄,十年如一日噙着浅笑望着她,似在对她说,红颜不过是皮相而已。她怔怔地抚摸着自己的脸,看了看身上褐色的宽袍,讥讽地说道:“我已经穿不得鹅黄粉红的衣裙,我已经梳不得流云长髻。我还会是那个在春日披着薄薄春衫躲在草原上嚼花朵的可爱小姐吗?不,我不美了。我只是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婆而已!”
莫夫人走近了供桌,缓缓点燃线香敬在香炉中。青烟袅袅,佛堂内安静无声。莫夫人突然大叫一声,扬手将供桌上的香炉供品扫落,转过身,已泪流满面。
“为什么她要进我莫府?为什么她还要成为我的义女?!英叔,我心里好恨!”
手里的菩提佛珠被长年抚摸,颗颗泛出光来。莫夫人将那些圆润的珠子在掌心捏紧了,硬硬地抵在掌心,像鞋子里落进了小石头,每走一步都难受得要命。她真恨不得有金刚指力,能把它们捏成齑粉才叫痛快。佛珠与涂着红红蔻丹的指甲较着劲,菩提佛珠突然断裂,浑圆的褐色木珠弹落在光滑如镜的青石砖上,震动着她的心。
莫伯叹了口气,俯身拾起一颗菩提珠放在她手心,慢慢地合拢。他轻声说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忆山俊美能干,孝心可嘉,能享儿孙福的终是夫人!”
“活着的是我又如何?!”莫夫人尖叫着后退了两步,软软地靠着供桌,泪如泉涌,“让我怎么受得了她?她的眼睛与那贱人一模一样!我是飞云堡最美的小姐,我生的儿子自小就是神童。这些都抵不过她勾去百行魂魄的眼睛!我那时才知道,连忆山的名字都是因为那个贱人而取!哈,他居然还说忆山漂亮得如若三月芳菲,所以取名若菲。”
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如此刻骨铭心,让她一想起胸口就痛楚得连呼吸都难受。她看不够儿子漂亮如仙童的脸,笑说天下女子也美不过他。可是,那一天莫若菲却说,红树庄里有位他绝对比不过的漂亮女子。
她来自塞外,婚后喜欢红树庄秋染黄栌的大气之美。薛菲逃婚来了望京,红树庄就砍了黄栌遍种百花,只为博薛菲回眸一笑。
莫夫人偷偷跑去红树庄。薛菲坐在一树樱花下看书,粉红的花瓣如雨飘落,轻薄的葱绿衫子像雾一般笼罩着那个水葱般的柔美女子。薛菲拈起书页上的花瓣纤指轻弹,抬头间,双眸像闪烁着金色阳光的湖水,想让人溺毙在其中。
莫夫人痴痴地看着薛菲,不经意又看到了自己的夫君莫百行。他怔立地站在回廊下,英俊的脸上漾着微微的浅笑。莫百行站了多久,她便在远处看了他多久。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入神,叫她五脏六腑都烧起一团火来,内心枯黑一片。
嫉妒若狂,心伤欲死,都不及莫百行跪地求她的那一刻。他,堂堂莫府家主,掌控天下钱庄的主人,竟轻而易举地跪在她面前!
那年江南富商决意取代望京莫府的方圆钱庄,掀起挤兑风潮,他不远千里来到边塞求飞云堡相助。
他没有向气势逼人的北方霸主软过膝盖,长身玉立站在龙虎厅中侃侃而谈。云老夫人定下了这门亲。飞云堡自有规矩,是他飞马夺红,击退了求亲的人。是他亲口向父亲承诺,一生一世对她好,绝不娶妾。他这才赢得了她的心,让她以为嫁给他不仅仅是飞云堡与望京莫府联姻,让她把千里之外的望京城莫府当成了能得到终身幸福的家。
一切都在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结束了。
她以为通风报信让那贱人离了望京嫁了人便能斩断他的绮念。可莫百行竟然告诉她,他只后悔求了她。从此他再也没有踏进她的房门半步!她让莫伯暗中遣人灭了薛菲全家,她要薛菲尝尝什么叫锥心后悔之痛。
很好,薛菲嫁人后不过一年便死了。她对莫百行百般温柔,千般体贴,她甚至忍耐他画下薛菲的小像日夜瞧着。
可是他呢?他相思成疾不肯服药,连活的心思都没有了,生生丢下了她和十岁的忆山!他在棺木中都只想带走那幅小像。
莫夫人喃喃道:“英叔,他心里从来都只有那个贱人!他走得潇洒,走得高兴,却不曾想过留下我寡妇少儿被莫氏族人欲夺家财苦苦相逼。若不是忆山争气,若不是飞云堡派人相助,我还能盼到得享儿孙之福?英叔,你叫我看开,叫我放下,可我现在每天都要看到这个小贱人的眼睛,你叫我如何看开,如何放下?!”
红烛应声爆出一朵灯花,心里的七弦琴扯断了弦,只能弹出悲伤愤怒与心酸。莫夫人泪痕未干,眼神渐渐凌厉起来。她果断地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来放在莫伯面前。
“老奴都明白的。”莫伯叹了口气道。
他看到花不弃时就知道,莫府平静了十三年后,风波又起。那孩子长得并不美,相貌还没有遗传到薛菲三分,但眼睛却像了个十足。
“大堂之上夫人连半分端倪都不露,如今为何不想顾全大局要了她的命呢?少爷带她回府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留着她,七王爷从此也忌惮莫府三分。夫人应该明白个中缘由。这也是我劝你的原因。”
佛堂内炭火烧得红旺。莫夫人轻声笑了起来,寒意森森,“莫府势必要向七王爷有个交代,我当然不会让七王爷迁怒莫府。这药不会让她立即死。我已恨了十来年,当然等得起三五年。四年后,她嫁出去便与我莫府无关,我要她像她那勾引有妇之夫的母亲一样,嫁人后死得悄无声息。”
莫伯接过药瓶长叹道:“难为夫人了,要顾全大局,势必如此。需要让少爷知晓吗?”
“不必了。忆山在天门关会不顾性命去救她,就说明忆山下不了狠心。虽说花不弃是讨好七王爷的棋子,但忆山还年轻,保不准会心软。我也不想让他坏了事。这丫头身世可怜,只怪她长了一双那样的眼睛。”十三年后,莫夫人再下狠心,心神俱疲。她软软地跪倒在莲台观音面前,闭上了双目。
莫伯轻手蹑脚地退出,关好了佛堂的门。
明月东移,雪地寂静。四更天了,偌大的莫府渐渐有了早起的人声。十三年前薛家满门死于大火,那个场景他至今不忘。他是老了吗,竟再无从前的狠辣心性,竟然对一个小丫头起了丝恻隐。
寒风掠过,莫伯打了个寒战,手握紧了药瓶。斩草不除根,难道让花不弃知晓秘密,借助七王爷毁了莫家?他深吸口气,放好药瓶,负着双手从容离开。 笔趣阁手机端 http://m.biquw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