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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五年正月,专心在浙江会馆中复习经书准备会试的陈惇听到了会馆之外的喧闹之声,他以为是去金台游玩的诸大绶他们回来了,没想到吴兑推门而入,拉起他就往外面跑:“你看,陕西的流民!”
浙江会馆的大门已经被堵住了,陈惇爬到二楼,踩到凳子上探头往外面看。
透过重重身影,陈惇看到了一个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的男人,身上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袄,头上绑着的草绳,身旁的扁担筐里头装着两个黑乎乎的娃娃,哭得像猫叫一般。
这是地震后的灾民!地震之后,房屋俱毁,没了活路,自然是要上京乞讨的。难得他们一路坚持下来,竟真让他们走到了天子脚下。
京城的人们哪能看得下这样的一幕,纷纷拿出了自己家里的吃食,有的妇人还煮了鸡子一口一口喂给两个饿的都不会叫唤的娃娃,会馆的掌柜还觉得这些人挺可怜,任由其在店铺的门房里,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京城的灾民越来越多,七八天之后,连会馆门前的胡同,都塞满了人。
很快京城的百姓对这些失去家园的灾民是想可怜也可怜不过来了,顺天府尹看到这数万的灾民,焦头烂额,流民进京,管束不力,是要造成大麻烦的,于是他便上奏,将全部迁到外城去,不许其进入内城。
于是永定门成了安置灾民的地方,永定门即外七门中最大的城门,是从南部进入北京的通道。当初太宗皇帝营建北京的时候,北京城的平面轮廓呈正方形,只有9座城门。城市中轴线南起正阳门,贯穿皇宫,北抵钟楼。
那时候国势强盛,太宗对蒙古部族采取攻势,曾五次率军北征,北京的安全一点也没有问题,然而后来大明实力衰落,被蒙古军队兵临城下,尤其是庚戌之变,俺答率军打到了京城脚下,没有任何保护的京郊百姓,竟被俺答掳走数万之多,遂有官员建议在北京城外围增建一圈周长约80里的外城,以策安全。
增建外城工程于嘉靖三十二年开始,由于当时南郊(即正阳门外)比较繁华,又有皇家祭坛天坛和先农坛,所以外城先由南线筑起。但是开工不久,就因资金不足,难以为继。无奈之中,嘉靖帝派严嵩去想办法。
严嵩去工程现场溜达了一圈,还真想出一条虽不高明但可以对付的“妙计”,即只筑南线城墙,其他三面待日后有钱时再说。南线城墙长度,也由原计划的20里缩减为1里,其东、西两端,向北弯折,与内城的东南、西南两座角楼会合。而这外城到现在建了三年了,也只不过建了六里路,还被地震震垮了一半。
六里的城墙损失惨重,原因很简单,这工程质量太差,那砖石木料都是空心的,至于银子进了谁的腰包,那显而易见,因为彼时乃至现在的工部侍郎都是赵文华。
既然关闭了永定门,流民们就聚集在永定门外面,在官道两旁有设立的粥棚,每日自有官吏们出城施粥。但是粥的数量有限,有些灾民们几天下来根本分不到粥,吃不到粥就会饿死,没人会管。
而且如今是正月,灾民们拼着一股力气走到了京城,可是却很有可能冻死在城下。冬日里没有衣物保暖,灾民们就会得伤寒。大家越冷就越会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到最后只要一个不小心患了伤寒,立马就会病倒一片。
这个时候的伤寒是很厉害的,而且根本没有足够的医生和药材。
这是一个无比寒冷的冬天。
当陈惇攀上永定门城楼往下看去,眼前的一切让他怀疑自己是否看到了人间地狱之景,只见难民们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还不停地向城楼上的守军磕头跪拜,希望能大发慈悲打开城门。所有人都衣不蔽体,骨瘦嶙峋;甚至还有两三岁的孩子,被大人裹在怀里,目光呆滞地打量着自己。
就在陈惇的眼皮下,有一个妇人倒下去,四周的难民一拥而上,把她的衣裳扒光了,只留一具枯瘦的蜷缩在一起的身体,被大喇喇地扔到草堆里,很快就变得青紫了。
还有一个老妇人看到这一幕,忽然把怀里的孩子举到头顶上,凄厉地嚎起来,这嚎叫引得所有难民也同声悲号起来,看着哀鸿遍野的难民们,谁人能不动容,那守城的兵马指挥忍不住道:“打开……”
还没说完,身边却又一道深沉洪亮的声音响起:“北平九门,不能擅开。擅开者论死,擅入者族诛!”
原来是锦衣卫大都督陆炳亲身驾临了,陈惇走过去,道:“大都督。”
陆炳看了一眼他,然后道:“灾民情况如何?”
兵马指挥道:“仅仅施粥,不能活灾民,这两日又有突发病,确定是伤寒还是疫症……”
陆炳就道:“之所以不让灾民进入内城,就是防止疫症,本督从太学借来了油布、棉被,还有炭火,赶快发下去。”
他这边吩咐完了,方才招来陈惇,道:“你不在会馆里好好复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陈惇深吸了一口气:“灾民惨嚎之声,声声入耳,哪里还能安心读书呢?”
“你就算是想要事事关心,这事情你也关心不了,”陆炳就道:“还是好好备考,我听说你是浙江的头名解元?名声虽然响亮,但会试是要和天下举子们争雄,江苏、广西、福建的考生,实力可不弱。”
他和陈惇并肩走下城楼,陆炳忽然又道:“今年的会试考官,是徐阶。”
陈惇啊了一声,“不是说是贾应春吗?”
“换人了,”陆炳也不详尽地说,只道:“你自己多看看丁未科那一科的卷子,尤其是丁未状元李春芳的文章。”
丁未科就是嘉靖二十六年的会试恩科,也是徐阶做考官,从那一届自然能看出徐阶的喜恶来。
陈惇暗道这一科若是能中,那毫无疑问徐阶就是自己的座师了。在这个座师和学生密不可分荣辱与共的年代,这倒是个很不错的事情。毕竟他知道,徐阶可是笑到最后的人生赢家。
七八个锦衣卫站在城楼上,开始向下面抛洒东西。小布袋子里装的是用黑豆、粟米和芝麻研磨炒熟的细粉,弄成羊肠一样的形状,生吃起来噎人的很。但对灾民来说,这些东西已经是难得能果腹的食物了。
“大都督,”陈惇道:“朝廷有何赈灾之策?总不是一直这样坐视灾民冻饿,而每日仅仅是施粥吧?”
沿着永定门的城墙根下,一眼望不到边的是难民的草棚子,这哪里大明朝的都城?这简直就是难民营,不能怪陈惇见识少,在他的印象中,倭寇蹂躏劫掠而去的景象,也不比眼前更骇人。
“朝廷大臣都没有良策,”陆炳好笑道:“难道你有办法,我倒是听听,你对这赈济,有什么办法?”
陈惇就道:“纵观历代的扶贫赈灾,赈济包括粮赈、钱赈、物赈、粥赈和工赈,所采取的措施主要有减赋、免征、平粜、赈济、借贷、安辑、抚恤等。即减免税收,在灾年平价调拨卖出粮食,由国家出借钱、粮、种子等物给灾民并于秋成缴还;恤孤贫、养幼孤……对于流民安置,则以工代赈。”
“你说的这些办法,朝廷都决策过了。”陆炳就道。
“那以工代赈呢?”陈惇道:“这么多流民,怎么不让他们参加工程建设?”
“你以为朝中的大臣都是吃干饭的,想不到以工代赈?”陆炳道:“修学、浚河、筑堤,这些工程都已经完成,不需要民夫了。”
通惠河的工程已经完毕,宫墙也不能让这些流民去修,陈惇就指着永定门的城垣道:“……这城墙可以修啊。”
“是可以修,但是要银子,”陆炳道:“原本就打算等江南的厘金收上来,就拨出三十万两来,寓赈于工,每人每天发放二升米,或者赈银二分,二十天更换一批,便可以以修墙度日。”
“厘金什么时候能解送到京城?”陈惇就问道。
“快了,前者赵文华将在浙江、江苏二省所受厘金的账目送到了京城,”陆炳道:“一共七十万两银子,足够发放赈银了。”
“七十万两?”陈惇一愣。
怎么可能只有七十万两!他曾经粗略统计了一下兴盛昌收购和持股的产业,所交厘金都有十万两左右,整个苏州的厘金数额应该在三十万之间,难道苏州一个府就占了厘金数额的一半?
陈惇当初提议的宫中出中官,都察院出御史,户部出官员,三方互相监督的办法还是没有避免贪贿,赵文华这家伙,真是对得起老百姓给他取的“银山巡抚”的称号啊!
显然陈惇是要辜负了陆炳的期望了,他可没有听陆炳的话,安心留在会馆之内,而是仔细观察了永定门六里城垣。
永定门城楼不是单一的建筑,而是一组建筑,除城楼之外尚有箭楼、瓮城、城墙与护城河。永定门西侧有一座小小的庙宇,占地不过十几丈,房屋不过二十多间,里头僧人也只有十五六个,有泥像伽蓝一尊,铁香炉一个,铁钟一口,石碑三座。
陈惇进入寺庙里一看,发现里面全都是难民,僧人们把自己的房间都让出来安置难民,但条件有限,因为他们这个伽蓝寺实在是香火不旺,僧人们自己也过得窘迫。
陈惇见到佛寺的住持,跟说:“现在是饥馑灾荒的年岁,工价是最低的时候,你们可以大兴土木,好好地修缮寺院。”
这住持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和尚,名叫五觉,闻言很是不解:“我们养活自己都困难,哪里来钱去大兴土木呢?”
陈惇就笑道:“如果你们答应扩建寺院的时候雇佣难民干活,我就可以给你们筹来香火钱。”
嘉靖三十五年正月初一,全国各地的举人都陆陆续续赶来了京城,这些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新旧并列的举人,有去年秋闱新胜的新举人,也有嘉靖二年就中了秋闱却蹉跎整整三十三年不中进士的老举人,大家一起齐聚京城准备参加三年一度的礼部会试,五千名考生争夺三百名进士名额,倒让茶馆里说书的蹦出一个不伦不类的词来形容: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虽然考中秀才便有廪米,考中举人便能选官做官了,不是谁都像徐渭这个不治产业的家伙一样穷困潦倒的,大部分的秀才是能衣食无忧的,而举人更能谋个一官半职,然而想要过上更高级的生活,那非得考中进士不可。
奔着同一个目标而来,举子们见到对方,表面上虽然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地,但实际上心里头那都清楚得很,对方是自己考上进士的绊脚石……因为名额只有那么点,而竞争人数那么多。如果能扳倒一个,那么自己就可能有了前进一名的机会。
所以大家的“阴谋诡计”还是很多的,比如叫你去喝酒啊,带你去逛窑子啊,就是恨不得你花天酒地,在考试的时候晕头转向,忘东忘西……也有更阴损的,就是偷人的准考证什么的,当然最可怕的还要数弘治年间,苏州的解元唐伯虎那件事情。当初唐伯虎不过是骄矜自负,说什么今年的状元一定非我莫属,于是就被人告发和考官私通……
所以大家有鉴于此,说话还是很慎重的,毕竟谁知道你面前坐的是人是鬼,又怀了什么样的鬼蜮心肠。
要说数千名考生云集京师,不少举人家境优越,身边带了书童、仆婢,粗粗算下来一下子一两万人涌到京城。当然住宿什么的不用操心,京城人欢迎他们的到来,住宿生意还是很赚钱的,不管是住客栈还是租赁房屋,房价都会相应地涨上来。
有钱的自然舍得花钱租赁一个清静整洁的四合院备考,不过大部分的考生还是选择住在客栈,当然还有许多人另有去处,那就是本省在京师修建的会馆。
各省各府一般在京师建有会馆,可以为举子们提供免费食宿,这些会馆一般是由同籍贯的官员捐款筹建而成,平时对本乡入京人员提供住宿,并收取相对低廉的费用以自给,说白了就是驻京办事处。
要说这驻京办那是从唐朝时候就有了,主要职能是向地方传达中央的政令,发展到本朝,这种会馆其实就类似于“同乡会”,主要是为了维系和团结同乡,无论是官民还是绅商还是士子,在会馆中可以互相交往,互助互利。
这样的会馆京城有二百多家,今年最有名的一个,是绍兴会馆。作为浙江这个科考大省中考生质量最高的州府,绍兴今年格外引人注目。因为今年的绍兴府,居然包揽了浙江乡试前十中的六名,而且头名解元也出自绍兴,这不得不让其他省的举子们各个暗生警惕起来。
于是其他诸如江西、福建、南直隶的举子们,也纷纷慕名前来拜会,都想看看这传出偌大名声的“绍兴六子”究竟有何非凡之处,当然他们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其中五个,见过之后就不由得各有所思,有的真心敬服,有的却连声哀叹,因为那其中一个叫诸大绶,和一个叫陶大临的,真乃是丙辰科状元的有力竞争者。
见过这两位的人都不由得纷纷称赞二君的风度翩翩,与他们探讨学问之后又连连夸赞他们学问扎实,文章一流,然而二君纷纷辞谢,都说自己的学问不过一般,真正有才华的是解元陈梦龙。
惹得众人连连追问这浙江解元陈梦龙何在啊?
却原来在会试之前,举子们也要搞点动作,他们喜欢开个什么文会啊,出席一些名流的筵席啊,或者请来翰林院赋闲的学士们为他们品评文章啊,总之要显出士子的风流来,同时也要暗暗比拼,看谁最能在这种雅集文会上出风头——这可是大大的扬名机会,只有通过这样的集会,京城的大人物才会注意到你,这样你青云直上的机会可不就来了。
要说这陈惇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些天会馆之内的人都少见他,不过今天似乎不太一样,在贡院旁边的一甲楼中,有人专门设下琼林宴,邀请各省举子一叙,说是要共同切磋,探讨文章。
要说这一甲楼,乃是有名的客栈,不是因为里头装潢多么精致,也不是里面服务周到,饭菜可口,而是因为这客栈里出了多名进士,甚至包括状元榜眼什么的,让这客栈声名鹊起,后来经过客栈自己的炒作,这一甲楼就变成了所谓的文运昌隆,风水大利考试的地方,带着科举的彩头,让迷信运气的举子们纷纷解囊,哪怕比寻常店铺贵上一倍,也要讨个吉利。
只见这客栈宽敞明亮,陈设充满了古意,连空气中都有松枝的香气。叫堂的小厮伙计手脚伶俐,甚有眼色。
陈惇走进去的时候,只见里头已经是人满为患了,众举子似乎都知道这是个露头的机会,已经迫不及待地你来我往,吟诗作赋了。
陈惇走到一个角落里,饶有兴致地观赏着眼前一幕。只见这大厅堂之中,四面墙上悬满了翰墨帖子,诗词题字,有前朝的,也有本朝历代进士的,不得不说这店家十分聪明,早在考试之前,变向这些考生们提前求字,然后等到考过了,就把榜上有名之人的题字找出来,堂而皇之挂起来炫耀。
这一次众举子们又在楼中举办文会,更是叫店家喜不自禁,直接在大堂之中,摆开了笔墨纸砚,笔是花毫笔,墨是李廷圭墨,纸是谢公笺,砚是澄泥砚,就是期待着这一次的文会声名大震,留下流传千古的墨宝什么的,好让这一甲楼随着这次的文会,再火爆一把。
此时大堂十分嘈杂,不过渐渐有一个声音透出来:“我们江西自古文脉昌盛,那是有原因的。”
只见一个江西举子站起来说:“要说我们江西民俗勤俭,每事各有节约的办法,比如吃饭,第一碗不许吃菜,第二碗才以菜助之,名曰‘斋打底’。”
似乎有些自嘲的意思,众举子听得有趣,便问道:“还有呢?”
“宗族祭馔,不舍得买骨肉,便买内脏杂碎,名曰‘狗静坐’,”这江西举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丢人的,直接到:“为什么,因为狗把骨头和肉吃完了。”
众人哄堂大笑,却听他又道:“祭祀的牲品,都是从饭店租来的,祭祀完毕还回去,名曰‘人没分’。节俭至此,可谓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