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番外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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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死的时候,我七岁。
我想我不会难过的,可我还是哭了,冰凉的泪水挂在脸上,又湿又黏,很讨厌,我用袖子擦掉了。
母妃身为四妃之一,却不受宠,总见她在哭,看着我的眼里满是怨气,我知她怨我无法讨得父王的喜爱,她总说,我什么都未替她争取到,根本就是累赘。
她说的话或许有些道理吧,幼时偶尔出殿去玩,便会被两名皇兄欺负,浑身是泥水,或是带着伤回来,起初母妃会抱着我一起哭,后来她便开始责骂,因为我总是不能引起父皇的注意。
记得有一年冬日,下了很大的雪,我在后院的水池子里踩着冰块玩,冰块松动,我掉了下去,生了一场大病,父皇来看我了。
从那以后,我时常生病。
冬日我的卧房通常不点暖炉,被子也是薄薄一层,吃饭六成饱;夏日母妃会给我吃些奇怪的东西,吃完便开始生病。那时我偶尔会埋怨自己无用,生病惹来许多麻烦。
病的次数多了,父皇便很少过来了,我的病越来越严重,经常难受得掉眼泪。
记得有一次,母妃忘记喂我喝药,我迷迷糊糊去找她,快进门口时听到郝公公的哭声,他在求母妃,说再不减少药量,我会死的。
郝公公是母妃身边的太监,人很好,很多时候就是他在照顾我。
我看着他哭求母妃,笑了。
从那以后我未曾吃过母妃送来的东西,亦未主动去她那里,我与郝公公一同吃饭,偶尔还钻在他被子里,我问他,为何母妃这般对我。他摸着我的脑袋让我睡觉,说皇宫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母妃死后,我被几位妃子推来推去,谁都不肯要。我去找父皇了,父皇那日心情不佳,冷冷看了我一眼,说,皇家的孩子,得靠自己。
我躲在青松树底下哭,我以为父皇是很爱孩子的,如平西王世子,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可与皇子有同名,父皇亲自赐他一个“言”字,每次平西王带他进宫,他便抱在手里不肯松开。我以为他不肯抱我是因为我生病,原来不是。
一直以来我知道宫里有座碧落殿,父皇时常在那里,比宫中任何一个妃子的宫殿都去得频繁,以前我不明白,后来我知道了,父皇爱着平西王妃,所以他也爱平西王世子,我不过是他可有可无的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我默默告诉自己,日后决不再哭了。眼泪还未擦干,一串清脆的笑声响在雪地,我举目看去,一身火红的女孩在雪地里奔跑,她到我身边,红扑扑的脸,水汪汪的大眼,问我为何会哭,递给我糖果,问我叫什么名字。
她的笑很干净,眼睛很清澈,与宫里其他人不一样。
如果说,七岁时我的天空一片阴霾,那她,便是冲散乌云的一抹阳光,让我瞬间恍了神,忘了心中的委屈,忘了母妃的死父皇的冷淡,她说以后常来找我,我应该很高兴才是,如果忽略她前面一句话。
很多年后我知道,人的选择只在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她说她每年入宫都与我一起玩,可我从未与宫中同龄人待过。
你认错人了。——我几乎脱口而出。可她下一句,说她会常来找我玩。只是一个瞬间,我没有否定,点头答应。
我仍旧是不受宠的三皇子,仍旧时常被两位皇兄欺负,甚至有些得主子宠的奴才都敢对我撒点脾气,我冷眼看着宫中你争我夺的戏码,越发觉得他们可笑,所谓是非对错,其实只在一人手中,是生是死,由一人掌控。
大皇兄时常说,等他做了皇帝便废了我,给他当猴耍。二皇兄永远只是冷傲地瞥我一眼,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拌我一脚。我知道,倘若我永远只是不受宠的三皇子,等着我的日子,会比如今惨上百倍。
关于皇位,朝中有人支持嫡长子,有人支持二皇兄,独独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列举出所有朝廷官员的名单,只找到远赴东北边疆的皇叔,或许有那么点微小的希望,只有他会帮我。
一年冬日,趁着他回宫过年,我找到他给他下跪,我说我不想死,不想窝囊地活着,不想永远低人一等。我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答应了。他说,他什么都不懂,可他会尽力。
若说宫中还有谁对我好,那便是冯爷爷。
黎儿说她能时常进宫全靠冯爷爷,我与她偶尔钻到太医院,冯爷爷与黎儿玩闹,对我却是祖孙般的关爱。若说黎儿给我的感觉是明媚,冯爷爷便是温暖,那是在母妃父皇那里,在我过去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时我懂得不是太多,只想守着,只想有一日,我和他们无须偷偷见面,无须再分开。
不知听谁说过,撒了一个谎,便要用十个谎来圆,可我的那个谎言,好似永无尽头。
我问黎儿,为何喜着红衣,她眨着眼睛问我,你不是说过我穿红衣好看么?如今不喜欢了么?
我摇头,说喜欢。
她与我说她记得的事,我敷衍着答应,从她嘴里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其实是平西王世子,谢言墨。
我暗中查了查,以前每年冬至平西王携世子入宫,恰好宫中大宴,黎儿也会在那时入宫,可自从隆安十年,谢言墨便未再入宫,皇叔说因为平西王觉得父皇对他太过于特别,且父皇开始对平西王戒备,他心中不安,便不再带谢言墨入宫。
从那以后我从不敢在黎儿面前提起平西王、提起西南,有意避开她回忆往事的话题。若说我有什么恐惧的事情,那便是黎儿发现一切。
人一旦犯错,便无法原谅。我从来都是这么认为,我想,倘若黎儿知晓她嘴里的那个“你”是谢言墨,我骗了她一次又一次,她不会原谅我,我的天空会再次阴霾。况且,黎儿是左相之女。
左相季宁,手握大权,倘若我能娶得黎儿,得到季相支持,便有能力与两位皇兄一争高下。
我忐忑地守着谎言,不时出宫与黎儿玩乐,宫中人早已不对我这个三皇子抱任何希望。我乐见二位皇兄斗得你死我活,父皇睁只眼闭只眼。我记得我问过皇叔为什么,皇叔叹了口气,说这宫里,到处是棋子,人、事、情都可以用做棋子。
或许我骨子里便是明白这些的,我是母妃的棋子,父皇对我少得可怜的父子之情是我作为棋子的资本,我若无用,便会被弃。连母亲都会这般待我,我想象不出这世上其他人凭什么真心待我?相比沦为棋子,我更愿做棋手,亲手掌控一切。
这世上真正的善人只有三个,黎儿,冯爷爷,和郝公公,也是我想要相信,尝试相信的三人。
两位皇兄被禁足,我成为宫里唯一一位皇子,并未得到想象中的重视。平西王世子从隆安十年便未曾入宫,父皇却从不曾忘记,每年丰厚的赏赐从云都运到西南郡,未曾间断。
那一年,我寻思着如何向父皇提起我与黎儿的婚事,一道圣旨,晴天霹雳般打乱我所有计划,黎儿哭嚷着不肯嫁,我突然惶恐,倘若她知晓当年她在宫中碰到的人是谢言墨,还会不嫁么?那我算什么?
我不愿失去黎儿。
这些年我暗地里培植了些势力,季曲文身边的侍卫就有几名是我借着黎儿安插进去的,他去西南见谢言墨,我便调了一批武功高强者,与那几名侍卫一同去了西南,刺杀对象是平西王妃。一举两得之事,我从来不会放过。
此事若成,平西王妃不在,父皇无所挂念,自是不会再借着谢言墨来眷念旧情,谢言墨守孝三年,婚期必定推迟,三年时间,足够我改变许多东西。此事若败,侍卫中有季家人,季谢两家必定反目,婚事受阻。
结果有些意外,却更合我心,死的人是平西王,谢言墨自请退婚,而平西王妃也在三个月后病逝。父皇大病。皇叔与我说过,当年父皇舍平西王妃而选江山,事后却对她无法释怀。我冷笑,所谓的爱,只是没有得到,所以变得格外美好而已。可得知父皇的病情,好像我的认识有错。
父皇封我为太子,我的计划终于成功了第一步。
我以为父皇会有此决定,是因为断了对平西王妃的爱恋,终于将视线从平西王世子身上转移开,注意到了我,居然有些许雀跃,只要给我机会,我会比二位皇兄做得都好。父皇临终前只留了我一人在榻边,苍老的脸上满是沧桑,对着我若有似无地笑。
他虚弱地喘着气,在我耳边说道:“你够狠绝,这孤寡之位,便该由你这种人来坐。”
当时我便如掉入冰窟一般,麻木的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想笑,大声地笑出来,这就是我所谓的父亲,果然,身在皇家,从无亲情可言。
刺杀平西王一事,刺客中有季家侍卫是事实,季曲文去了西南郡引开谢言墨是事实,不是季家说没有便可以推脱掉,此事若追查起来,季家便逃不了责任。我以此要挟季宁,让他帮我,他看着我高深莫测地笑,说我有能力设此一计,他心甘情愿扶我为帝。
我看似没有任何阻碍地娶了黎儿。登基,我曾经想要的好似已尽在手中。
可朝中势力一面倒向季家,我空坐皇位,所有事情的决定权,在季宁手里,我不过是个傀儡,这个傀儡唯一的资本便是黎儿。
曾经的谎言变作我最大的弱点,无法想象谎言被戳破那日我将面临的是什么,没有黎儿,没有季家,没有皇位,这么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我知晓黎儿在我和季宁之间周旋,我也知道季宁不会轻易放权,我找不到我和季家之间的平衡点。
我厌恶这种无力感,讨厌这种随时可能失去的不安感,看着黎儿,只觉得她与我越来越远。再不是年少青葱无忧无虑,我和她之间隔了整个季家,还有一个她不知道的谢言墨。
自从平西王出事,谢言墨便出走西南,杳无音信,我却怕他哪日突然出现,夺走我的一切。
谢千濂突然查出当年之事与季家有关,一口咬定是季曲文所为,让我交出凶手正法。季家只此一子,要杀他比杀了季宁还困难,可若不杀,谢千濂不服,内乱一起,对我有弊无利。
若谢千濂败,季家再立大功,顺势收下谢家势力,我再无翻身之日;若谢千濂胜,我的皇位,也该让出了。
逼谢千濂造反不可能,交出季曲文不可能,其实,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借平西王之手,将季家连根拔起。可是,黎儿呢?她的性子外柔内刚,这么些年来越发坚韧,季家不在,我与她再回不到从前。
人心很可怖,为了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断说服自己放弃已经得到的东西,我不想伤黎儿,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脑中冷笑,你不过是顶着谢言墨的名,你以为,她真的爱你么?
黎儿身上的红衣越发刺眼,每见一次,那句话便在脑中响起一次。连年来的患得患失,对权力的欲望,谢千濂的步步紧逼,我终于狠下心,决定除去季家。我对自己说,一个女子而已,得了天下,哪种女子要不得?
纳顾妍琳为妃,开始拉拢顾家,亦开始强迫自己忘记黎儿,日日温香在怀,我劝自己,这世间女子都一样为何偏偏守着那一个?还是不知是否爱你的那一个!
我三月未见她,焦躁灼热的心马不停蹄地安排除去季家一事,所有让我不安的、让我惊恐的,全都消失!只有这样我才是没有弱点真正强大的帝王!
谢千濂出力阻住灭季家九族的消息,以免边境异动,制住武将。殷奇下毒,顾卫权领兵捉拿,郑颖安抚文臣,一切有条不紊,三股势力拧在一起,季家不倒也难。
父皇与季宁打江山时,季家便是世家大族,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既然要除,便须除得干干净净,再不给其翻身机会,我下令诛九族,将季家刨得彻彻底底的同时,以如此狠绝的方式震慑住试图反击的季家旧部。
黎儿终是得到消息,郝公公说她四处寻我。
我出宫了,没有任何目的地游走了几日,我知道,倘若她当着我的面哭,我便什么都忘了,会什么都依她。所以我逃了。
出宫前我让殷奇备了打胎药。顾卫权几次三番旁敲侧击,说自家女儿落了弱势,却也不敢明说。我置之一笑,连黎儿我都不要了,还要那孩子作甚?我不介意做一次人情,只要他顾卫权的忠心能多维持个几年,莫要被贪欲一口吃了。
回宫后我只见到一片废墟,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可我知道,我该笑的,一切在我预期中发展,该死的不该死的,我担忧的害怕的终于全都没了,我离最顶峰又近了一步。那是在多久以后——我不记得了——我才意识到,那时的我,是离孤寡又近了一步。
黎儿死了,郝公公死了,冯爷爷与我反目。
本就没有温度的心愈渐冰冷,一层一层地被冰封,我整日待在勤政殿对着满满的奏折,小心谨慎地布下棋子,无声无息地撒下大网。对付郑颖和顾卫权,比一个季家容易得多。
我终于没有悬在心头的疑问,没有日日忧心的惧怕,亦没有铭心刻骨的牵挂。
只是常常忆起最后一次见黎儿,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轻轻靠在我怀里,笑着说,你娶顾妍琳吧。长发掩去她脸上的表情,我看不到,只觉得她的肩膀微微颤抖,我没有开口安慰,只是静静地坐着,我清楚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双手不由握成拳,身子竟也不禁颤抖起来。黎儿反手环住我的腰,安慰我说即便娶其他女子也不要紧,她信我,信我爱她。
那你呢?你爱我么?这句话我没问出口,黎儿说过最恨人骗她,我从来没打算告诉她事情的真相,骗我一次的人我不会再信,我又怎会奢望黎儿的原谅。
所以,守着这个秘密,让它落入尘埃吧。即使是恨,黎儿记住我了。
六年时间弹指一挥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情,只是对我而言,没有太大意义。
冯爷爷愤愤地来找我,说要将黎儿的骨灰安置在冷宫,她不想再见我,我也无脸面再见她。我看着冯爷爷略有躲闪的眼,觉得他有事瞒我。那一瞬间,心头突然冒起可笑的渺茫希望,我未见到黎儿的尸身,郝公公无缘无故葬身火海,冯爷爷医术精湛,那骨灰为何其他地方不放,偏偏要放冷宫?
我偷偷对自己说,黎儿还活着,等着我巩固大权万人朝拜的时候,去接她。
我一面希望着,黎儿还活着,一面又无比清醒地认识到,不可能。我从不敢踏入冷宫一步,生怕自己这点可笑的想法被否定。偶尔对月饮酒,我会嘲笑自己,明明说过不在意,明明狠下心杀了她,明明想要断去自己最后一份情念,为何只有想到她或许还活着,想到还有机会去接她,我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不记得哪次醉酒,我梦见自己鼓起勇气去了冷宫,看到红衣翩然的她,多年来积蓄在心头压抑在脑中的思念轰然迸发,从来不敢说出口的话在梦中咆哮出声,我撕碎她的红衣,说最讨厌这一身红,看一次心便疼一次,用力亲吻她,问她到底爱不爱我。
一梦醒来,却见躺在身边的竟是姚儿,从未有过的厌恶立刻在我心里升腾起来。我不介意多个女人,可黎儿待她情同姐妹,这世上所谓的情,果然虚伪。
当年我未杀她,只因为那个荒唐的念头。我给了她名分,让她慢慢爬到了妃位,我知道,她会帮我对付顾妍琳。坐享渔翁之利,一向是我所喜之事。
万安九年,我撒下的大网会在这一年收拢,届时大权在手,我再无须受任何人牵制,我会成为真正的主宰者,我再无所畏惧,再无须小心翼翼,更无须伪装。
这一年宫中出现一个有趣的人,她写了一手与黎儿极似的字,最重要的,区区医童,居然敢对我下毒。是真想让我死,还是趁着解毒之功向上攀爬?许久没有人能提起我的兴致,我手中有解毒丹药,便由着她下毒。
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自从她开始下毒,我便常常能见到黎儿,以前,即便是在梦里,她也不愿见我的。可那几日,她便活生生在我跟前,七岁的她,八岁的她……十五岁的她……
我好像回到过去,又与她走过了十一年,我记起最后一次抱着她时,她双手抱着我,眼里一颗泪滑入我的颈口,冰凉冰凉的,突然将我刺醒,看着龙旋宫满室清宁,只觉得孤寂如死灰,我躺下去,想再见她,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眠。
那医童名黎子何,我遣人去查了她的身份,只查到她是个乞丐,三年前拜沈墨为师。
提到沈墨,这个人我许久前便开始注意,他一身医术,据说连冯爷爷都曾亲自去请他,想拉他入太医院,甚至允诺将院史一职让与他,却被他一口拒绝。那时我便查过,云潋山上有许多不知名花草,来人回报说均来自西南,我怀疑他便是谢言墨,只是他不犯我,我暂时也无精力应对他。更何况当时黎儿还在,他们不可有任何交集。
黎子何在姚儿和顾妍琳之间周旋,我本就想除去顾妍琳,竟被她看透,顺着我的意思陷害于她,我越发觉得此人不简单,心思不简单,似乎有被我忽略的背景,与她单独相处时,心头总有怪异的感觉升腾,只是被我按捺住。
我遣人去查她身为乞丐时的玩伴,那人竟在丞相府,还是名禁脔。
暮翩梧长得很干净,眼神也很干净,可世人有多少副面具,我懒得数了,直截了当地说帮他报仇,只需他告诉我他所知黎子何的一切。
出乎意料地,他说黎子何是季家人,去过丞相府要与郑颖合作,还说黎子何是女子。
郑颖这个废物,若非太过无用,我也不会留他至今。他那个儿子劫走秀女,我顺势拔去宫中与他有关联的所有人,他敢怒不敢言。我不想打草惊蛇,未多加追究,他却以为我是惧他手中权势,实际上他底下那帮人,早在他无知觉时被我渗透。
黎子何是季家人,女扮男装想要报仇,我很想大笑,笑她不自量力,她最大的筹码不过是她那个师父,倘若沈墨是谢言墨,这场游戏便好玩得多。